民族主义是极为正常的东西，其本身毫无贬意，大可不必回避它。孙中山不就大力倡导民族主义，且将其列入三民主义之内吗！

大体上说，构成民族的人群历史地形成的认同与归属感，凝结为民族感情；可以说，民族主义就是其民族感情的精炼与结晶体。在大多数情况下，民族主义的表现是正常、自然而不可抑止的。在抗日年代，中华民族民族主义的高涨，激励了多少热血青年奔赴疆场！

不过，民族主义也有一些不那么崇高的表现；某些另类的表现甚至令人啼笑皆非。在教育程度较低的民众中出现此类现象原不足怪，大可不置一词。如果社会精英尚且如此，就颇足惊异了。不幸！下面几个事例恰好采自知识阶层。

### 北京猿人   
国内不止一种书刊，在谈到北京周口店出土的猿人化石时，是这样评论的：北京猿人的出土表明，远在五六十万年以前，中华民族的祖先就在华北地区繁衍生息；这不足以令我们自豪不已吗？

但专家的意见可能会使人有点扫兴。首先，没有任何证据表明，现代中国人继承了北京猿人的遗传特征。其次，建立在基因技术基础上的现代人类学，有相当证据地证明了，全人类大约5万年（时间的长度在当前学术界还有讨论余地）之前发源于非洲大陆；更准确地说，生活在5万年以前的某个非洲女性黑人，是今天人类的共同老祖母，即传说中的夏娃。

如果认可这一结论，那么还能确定无疑地说，北京人就是我们的祖先吗？难道不可以设想，60万年前的北京猿人早已迁徙它处，或者更可能早已灭绝了呢？即使说北京猿人不是我们的祖先，究竟何损于我们的民族自豪感？实在不能明白，为何要去争那几十万年前的祖先。难道这仅仅事关科学，而不是某种民族主义——姑且称之为**化石民族主义**——在作祟吗？

顺便说，这种化石民族主义在全世界几乎是绝无仅有的。至少，欧美人似乎没有这种民族主义；例如，他们可没有坚持要以尼安德特人为其祖先。

正是欧美学者坚持主张人类起源于非洲，他们并不以祖先是黑人为耻。而我们的民族主义者则似乎感到，承认非洲祖先会辱没祖宗！而在其他场合下，往往正是这些人最强烈地谴责别人的种族主义！

### 成吉思汗
大约在20年前的一个傍晚，我在北京地质大学校园内信步闲游，根本没有注意学校广播的绵绵唠叨。突然，一个格外激昂的声音，将我从散步时习惯性的沉思中拉回来。我分明听到：“我们不朽的民族英雄成吉思汗，他所建树的举世无双的英雄业绩，是我们永远的骄傲…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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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时，我真是惊骇莫名。那个射大鵰的成吉思汗，那个蹂躏了欧亚大陆的史上最大的屠夫，那个毁灭了无数灿烂文明的疯狂毁灭者，什么时候被封为我们的民族英雄了？！那么，文天祥、陆秀夫辈又成了什么呢？还有那在蒙古铁蹄下命喪九泉的无辜生灵又算什么呢？在成吉思汗的屠刀下亡国灭种的西夏人又该如何呢？

我不知道，那虔诚敬奉成吉思汗的年轻人是否想过，或许，他的某位祖先，正是当年蒙古人的刀下之鬼。800年的光阴真没有白过啊，它终于将不共戴天的仇敌洗刷成了盖世英雄！

也许，今天的年轻人压根儿不知道成吉思汗是怎么回事；也许，除了射大鵰的动人想象之外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祖先的苦难历史。将奇耻大辱当成了无上荣耀，这些人心中的民族主义是何等诡异啊！

我不禁想：倘若不幸，日本佬竟征服了中国，500年之后东条英机会是又一个成吉思汗吗？且不要以为这是天方夜谭，你不妨去读读近代史，那不过是写昨天的亊。对于林则徐、曾国藩、李鸿章这些清廷的忠臣良将来说，想当满人的奴才而不可得，他们会记得“扬州十日、嘉定三屠”吗？在他们心中，努尔哈赤不正是又一个成吉思汗吗？

这也是一种民族主义——心仪征服者的民族主义，这是多么令人心寒的民族主义！这一类的民族主义者就不怕被世人耻笑吗？

### 方块字
在一个轻松愉快的座谈会上，我所尊敬的一位老教授十分动情地说：“汉字的优越性是举世无匹的。未来世界的通用语言，非中文莫属！”当时附和者大有人在，真是匪夷所思。

我不知道今天终日伏在电脑上的年轻人是否会认同这种说法！我承认，汉字固有其优点，正如古埃及象形文字、苏美尔楔形文字都有其优点一样。对于传统文化的膜拜者而言，内涵丰富的中文更是美妙无比。

岂止如此，任何旧物均有妙不可言之处，包括印第安人的种种原始发明。我也希望中文万古长存，但这一点也掩盖不了汉字的种种缺陷，在现代科技潮流的冲击之下尤其如此。我不知道可爱的方块字还能存留多久，但有一点大概是确定无疑的：它不太可能在全球通用，无论我们拥有多少GDP！

然而，这又如何呢？难道这真会伤害我们的民族尊严吗？

知识精英竟然违背常识，借文字发此宏论，这也算一种民族主义，不妨称之为**文字民族主义**。不过，最好不提它，以免贻笑大方。

### 五千年文明   
对于弘扬民族主义来说，似乎再没有比强调历史悠久更有力的理由了。我们的文明史已经5000年了，你们欧洲人算什么！更不必说只有区区200年历史的美国佬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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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华民族源远流长，那是举世公认的，的确让我们不胜自豪。但是，在强调这一点时，还是要有一定的客观谨慎，切不可将无知当作自信。

首先，教科书反复宣称的5000年文明史并无确证，除非将远古传说全部算在内，不仅算上尧舜禹，还算上神农伏羲。如果传说可信，也可以说印第安人有9000年文明了。迄今被学界认可的中国文明史，大概3600年左右，这也够长的了，足以维持我们的民族自豪感，完全不必硬要将历史拉长到5000年。

其次，我们在无意中，常常低估了其他民族的文明史。有确切的实物或文字证明，苏美尔人至少有5500年的历史，埃及文明至少有5200年的历史；稍后的希腊文明，也有不少于4000年的历史。远古的西欧似乎一片荒蛮，但英国的“巨石阵”已屹立6000年之久了。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 一种普遍的误解是：很多古文明都消失了，唯独中华文明长存至今。实际上，古苏美尔文明被亚述人吸收了；古亚述与古埃及文明又被腓尼基人、希腊人继承了；古希腊固然是衰落了，但它那高度发达的文明并没有消失，几乎全部被古罗马及后来的欧洲继承了。一些史家甚至明确宣布，古罗马帝国所代表的文明就是希腊文明。

**在长达5000年的时间内，环地中海地区诸多民族，合力完成了一场伟大的文明接力赛，传承了古代文明，最终创建出现代人类的主流文明。**

这种波澜壮阔的文明传递运动，是我们沿另一条道路走过来的东方人所不了解、不习惯、不看重的，我们还是觉得停留在同一个地方的文明最好，那才是真正的万世一统！殊不知，缺少接力赛的文明演进恰好是低效率、少创新的。

建国不过200年的美国，在主要的方面继承了西欧文明，因而终究也继承了环地中海地区5000余年的古老文明，还说它历史短浅，实在是皮相之见。这种话若出自市井小民之口，并不足怪；而从学者口中说出来，则是很令人不屑的。

### 慎用民族主义
到国粹中去寻找资料，用以振奋我们的民族主义，可谓用心良苦，不能不说自有其值得尊敬之处。但若行之不当，则必定无效，适足以自取其辱，贻笑大方。

例举这些“另类民族主义”，并非用来娱人耳目，而在于给人以启迪。往好里说，这类民族主义是无用的；往坏里说，它们实际上是有害的。这是一些虚假的民族主义，或过度的民族主义——姑且不说是极端民族主义，后一名称未免太暴戾了，让人心生恐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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固然任何民族都不免有民族主义，但其强度则随时随地而异。纵观历史，不难发现，强势民族很少表现出民族主义，它不太需要这件用处不大的武器。你听说过“美国民族主义”吗？而弱势民族则往往特别看重民族主义，因为它可选用的武器太少了，而唯有民族主义这件武器似乎是不费成本的。

但这又是一个可悲的误判，民族主义岂能不费成本！民族主义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，总是有利有弊的，用之不当很可能代价高昂，义和团暴乱的灾难性后果足可为前车之鉴。

与民族主义相对的，是国际主义，或更准确地说，是世界主义。世界主义显然远不是今天的现实，没有任何政治家肯去鼓吹它。但不妨指出一个可堪注意的事实：**近代一些最杰出的人物正是世界主义者，爱因斯坦、哈耶克、索罗斯就是如此。**当然，也别忘了，马克思与恩格斯就是最大的世界主义者。可惜，他们的绝大多数门徒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。

至于我自己，宁可既回避民族主义，也回避世界主义。但这样一来，就难免会有人说：你这不是“虚无主义”吗？